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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霍先生的晚宴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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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祭酒協奏良宵引,眾朱雀巧易廣陵郎

“哎郁姑娘啊,”哭泣之外隱約傳來姚醫官的聲音,“你這樣他會喘不過氣來的——”

芷蕭陡然一驚,繼而抹著眼淚不好意思地坐直了身子。

“醫官,他……不會有事罷……”

“放心好了小姐,”醫官彎□去看了看蕭殘的脈,“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休息,之後多調養些日子就好了,好在你送過來得及時——你也趕緊回去歇罷,哭成這樣子明天怎麽上課啊。”

芷蕭走得戀戀不舍——要不是學堂規定不準在醫館裏陪護過夜她是打死也不會回去了。躺在房間裏一直想他,從廢棄物堆裏把菱花撿出來,盯了很久,心裏頭又是甜蜜,又是疼惜。

決定不去上霍老頭的課,也懶得提前打招呼——反正告知過曼吟阿殘受傷的事情之後肯定有人打圓場的。坐在阿殘身邊靜靜陪他,不知他是什麽時候醒來的,就只覺得有熟悉的冰涼悄然蔓延上手心。四目相對,一霎間竟都臉紅了。蕭殘仿佛還記得他在藥力作用下的表白,慌張得連忙把手放開。芷蕭忍不住笑出聲來,一霎間就覺得這樣羞澀的阿殘好可愛。

“把你那天跟我講的話再說一遍吧,”突然很有心情逗他,“我要聽。”

“什麽話啊?”這人明顯就是裝糊塗,“我什麽時候說的?再說了,我不是讓你……”

“你讓我做什麽啊?我可不記得。況且你剛躺進來那天對我說過一些話啊,”芷蕭嬌嗔地嘟起嘴吧,“澄清誤會那一天,我最愛聽的三個字——”

“我說什麽了嘛,”蕭颙光同學竟然一臉無辜,“還三個字的……”

芷蕭幹脆扭過臉去不要理他。

“芷蕭……”

“人家才不要理你,你連三個字都不肯給人家——”

蕭殘哭笑不得地躺在那裏,感覺臉燒得像是被丟進了煉丹爐——其實他何嘗不知道芷蕭想讓他說什麽,只是這平白無故的他就是說不出口——

芷蕭看著他的窘態笑彎了腰,漂亮的眼睛瞇成兩條細細的線。蕭殘就躺在那裏,癡癡地看著她,整個世界奇異而美麗。

“朵瓦——剎尼——劄蜜……”

輕輕地吟哦出這句古老的密文,他終於還是繳械投降在她兩泓瀲灩的瞳仁裏。在這樣溫柔的環境中,也許,之於他,密文不僅僅更隱晦,也是一種更浪漫的表達。孟冬寒氣至,十月的白晝越來越短,夕陽的餘暉已在不覺間如蜜糖般塗滿了整間屋子。感覺溫暖的手指柔和地握住了他的冰涼,有橘色的光在她水杏般的眸間跳躍。

“朵瓦,剎尼,劄蜜,”她也輕聲地重覆著,“阿殘,你知道嗎?傳說這句密文也是個咒語,一個古老的咒語,聽到這句咒語的人會一生幸福,以後無論遇到什麽,都會得到神君的庇佑……”

“但是……”蕭殘心裏似乎仍有疙瘩,“但是我們不能,我已經是……”

“哇哦,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啊,”外面有個跳躍的女聲,仿佛是一支柔和的琴曲裏不經意間出現的一聲潑剌——“你們小兩口還要甜蜜多久趕快說聲,方便本蠟燭提前安排時間——”

“曼吟!”芷蕭的臉一下子就紅到了耳根,“你在亂說些什麽嘛,人家正常交流啊……”

“正常交流還在那裏‘朵瓦剎尼劄蜜’哪,”曼吟“噗嗤”笑出了聲,“蕭颙光你不簡單啊,真看不出你還敢說出來——還有,寫的那情詩揪得人心都疼——你從來都沒跟我們說你還會這一手——”

“什麽?情詩?”聞得此言蕭殘和芷蕭一下子都激動得讓曼吟措手不及了小下,“你在哪裏看到噠?”這兩個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不約而同加心有靈犀。

“就說麽,”曼吟笑著從自己的袖袋裏翻出一本被看了無數遍以至於爛得有點不像樣的藥劑講義,一頁一頁地打開,“還什麽‘半親王藏卷’,你咋不說‘玄武神君轉世’呢——”

“你看我藥劑書啦?”蕭殘的過激反應直讓他痛到不停地抽冷氣。芷蕭連忙扶他躺好,一臉心疼地責備他誰教你亂動。

“你不讓人看還把它落在講堂裏,”曼吟調皮地擠了擠眼,“霍老頭讓我給你捎來的,順便給你倆補補課——我看你這狀態還補啥呀,書本都叫你吃爛了——回來芷蕭要是哪裏不懂你講給她便是了。”

說著她就把那本書遞過去,蕭殘伸手接卻被芷蕭劈手奪過——

“寫的情詩還?恁的不給我看——給哪家姑娘噠?”

“我……”蕭殘支吾著,羞得直接拿被子蒙住了臉,看得曼吟和芷蕭都忍不住笑。

“雨淬梨花重門掩、淚涴香泥見血痕;孤天月冷葬詩魂,堪將詩魂比舊人——魂自孤單人自媚,風自無言夜自岑——”芷蕭輕聲讀著卻掩不住嘴角甜甜的笑意,“阿殘我還從來沒看過你寫詩——你寫詩這麽纏綿噠?我還以為你只會義理考據——”

“芷蕭我求你了……”在被芷蕭強行揭開被子之後他幾乎變作了懇求的語氣,“你饒了我成不,我那天只是……”

“得了吧啊你倆,”曼吟看蕭殘那狀態心想還是轉移話題的為妙,“調情要有個限度,要不把某人逼急了再使出個什麽‘斯提那亞’的怪咒——”

——蕭殘真的想哭了。

“我怎麽會用那種咒對芷蕭呢……曼吟你……”

“那是個什麽咒啊?”芷蕭倒是聽得好奇心大起,“又是你自創的——還是我好像在哪裏聽過……”

“我研究了一下,”曼吟在旁邊揀了張凳子坐下,“像是一種暗器咒語,會變出很多的小刀片——我試咒那張紙打過一點痕跡也沒有,拿來一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小細縫——”

“阿殘——”芷蕭嘟著嘴晃起他的手臂,“你造的咒語怎麽都這麽殘忍的?還有上次那個‘達伐阿塔瑪’——”

“呃,咒語當然要厲害些啦……”

“可是我總覺得那近似於黑道法術,”芷蕭用一種類似撒嬌的口吻說著,“阿殘,我知道你那樣是有原因的,可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麽總那麽喜歡‘考據’黑道法術呢?”

“那樣我才可以變得強大……”他支吾著,臉一直紅到脖子下面,“至少不至於,像現在這樣……”

“可是這有必要嗎?”芷蕭一雙妙目凝視著他,“其實現在這樣也挺好不是嗎?我可以一直陪在你身邊……”

“在你身邊卻不能保護你,這怎麽行……”

芷蕭一下子就覺得心房被什麽東西填滿了。“怎麽不行,”她有些憐愛地畫著他臉頰的輪廓,“只要你在我身邊,別的我都不在乎——”

“可是……”他閉著眼,就像中蠱一般地脫口而出——“可是我在乎。”

“阿殘……”

時光似乎凝滯了,只剩下窗外的鳥雀在叫。

“得得得,你倆別酸了成不,”方才一直被忽略的曼吟在一旁大幅度地做著抖雞皮疙瘩的動作,“別忘了旁邊還有個活人在啊——對了還沒跟你們說正事呢:霍老頭冬至那天要辦個晚宴讓你倆都去——”

“霍老頭?”那兩人一起面露厭惡的神色,“他還真愛折騰啊。”

“放心,這回保證不當面給你倆說媒了,”曼吟笑容燦爛,“去吧去吧,全當颙光重傷初愈帶他放松一下,順便看看老霍出醜——”

“你的意思是……”芷蕭登時滿臉悲愴,“你是說又要演節目,然後聽他那個五音不全的跳上臺去糟蹋姜白石的詞……”

“然後還要行那個見鬼的酒令,”病榻上的蕭殘顯然也深受其害。

“最惡心的事情是還得跳舞呢,”曼吟在一旁站著說話不腰疼地狂笑,“這死老頭格麽就愛六朝風氣啦?好端端嘜偏要大家吃飽了撐的跳舞咯。”

連蕭殘都被曼吟惟妙惟肖的模仿逗得牽起了嘴角。

“你快別說六朝風氣了,”芷蕭捂著笑疼的肚子偎在蕭殘的臂彎裏,“就他那個身段還真敢跳舞,虧他沒有附庸風雅要求男孩子一律擦粉……”

“什麽?男的還要擦粉?”蕭殘顯然沒能一下子明白芷蕭的意思,一激動又把自己疼得呲牙咧嘴。

“我開玩笑你那麽激動幹嘛,”芷蕭愛憐地理了理他臉上紛亂的發線,“放心吧,就算他真讓每個男孩子都擦粉你也是可以被開特例的——”

“不過我說真的,你們一起去玩玩兒,”曼吟說,“充其量不過是演個節目走個過場,行個酒令蹭頓好飯——舞你們可以不跳嘛,再說,牽著手一起跳一支也好啊——反正男男女女都在那兒,誰也不怕誰,你倆正好培養感……”

蕭殘的枕頭被砸了出去。

“算算算,我錯成不?”曼吟說著把枕頭丟了回去,“不過芷蕭你到底要不要去啦?你要去把颙光一塊兒拖去——”

“是啊,就權當一起玩玩兒唄,”芷蕭修長的手指溫柔地畫過蕭殘的眼際,“我決定我去了,阿殘,陪我去嘛——”

“我一不演節目二不跳舞……”

“這還有什麽意思,”曼吟用指節在一旁的幾案上清脆地叩擊著,“跳不跳舞由你們兩個,不過節目我們是一定要演的——霍老頭說了,人人都要出節目,我正好想著我到現在還沒和芷蕭合奏一曲來著——”

“那你們演,我看著便是……”

“阿殘,”芷蕭撒嬌地搖著他,“人家還從來沒和你一起上臺過呢。”

“什麽?我們一起上臺,下面那麽多人瞧著……”

“依我看啊,我們不妨就合奏一曲,”曼吟的眼中靈光乍現,“颙光你就給我們吟誦一段好了,和著我們的音樂——你聲音那麽好聽——然後我去把白虎道那個風彤霜叫過來,我們四道祭酒一起——”

“這倒是個好主意,”芷蕭聽得興高采烈,倒是蕭殘一再提出強烈抗議,直到兩個女孩子同意他在幕後不露面才算是相互妥協了。

——沒辦法,只要是芷蕭提出的要求,他總是無法抗拒。

看著阿殘的精神狀態好了很多,芷蕭就像換了一個人:她好久沒能這麽興高采烈了——事實上,從她自己講來,能對霍老頭的晚宴報以極大熱情也是她始料未及的事情。這一切只是因為阿殘,只是因為她想和阿殘一起度過一個愉快的冬節。回到道裏發現正廳異常熱鬧,很多人在那裏圍觀,而姬天欽正在指揮慕容楓和孟晨光還有秀英站成一個什麽樣的布局。一見芷蕭進屋慕容楓立馬像打了雞血一樣地湊上前去,搞得芷蕭相當難堪。

“哎呀,芷蕭,你可是回來了——”又是老套路,“你藥劑課沒上幹什麽去啦啊?霍先生冬至辦晚宴你會去嗎?我們道裏演《廣陵郎》你要不要一起?”

“哦慕容公子,真的很抱歉,郁蘭不會唱戲,”芷蕭推辭了一句便起身離開,留下慕容楓坐在那裏,掩飾不住滿臉的失望。

“算了吧大哥,”姬天欽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知道郁姑娘為什麽不待見你嗎?她嫌你玩兒文的不行、品位不夠——咱這回就給她看看,我們家大哥,不僅是武狀元雲中擊鞠大英雄,戲也做得有板有眼——你好好演著,讓她開開眼界——”

“那你不能讓我演壞人啊,”慕容楓面容糾結,“我演壞人,再怎麽演也演不好。”

“這你就外行了吧,”姬天欽哈哈一笑,“壞人也是角兒,角兒演好了一樣有彩頭——又沒讓你演龍套——”

“那也不行啊,”慕容楓習慣性地抓著腦袋,“我這一演壞人,芷蕭更不待見我了——二弟你答應我這回能讓她註意我的,我得演好人——”

“你演好人?”姬天欽下意識地看了看楚寒秋,“可是我們要上的本子是《廣陵郎》——廣陵郎你懂吧——廣陵郎的詞全是唱出來的你行麽你……”

“我怎麽不行,”慕容楓不服氣地往中間的太師椅上一坐,“我演廣陵郎不見得就不像,是吧三弟——”

楚寒秋有些怪異地笑了一下。

“那你演來我看,”姬天欽也一屁股坐到另一張太師椅上。

“三弟你配合我下,”慕容楓說著也不管楚寒秋在問唱哪個段子便大幅度地伸起一個懶腰——

“哎喲,起床了起床了——你們幾個,小福子就你,起來——”說著他便揉著眼睛朝旁邊某張空椅子那裏走去,坐下,繼而開始裝模作樣甚至搔首弄姿地整理頭發,還要故作英俊瀟灑地把額前的幾縷發線甩成不經意似的淩亂狀——

“月奴,哥哥這樣子好看不?”學姬天欽那懶洋洋的語調他倒還真像模像樣,楚寒秋無奈地答應了聲“好看”,他便朝他伸出一只手。

“月奴,把那個給哥哥遞過來好不好?”

“龍涎香是吧?”楚寒秋看來已經是此道中之老手了。

“月奴你真是善解人意,”看來慕容楓還當真有點表演天賦,周圍人早笑翻一片了他竟然還在用極度誇張的手法假裝把香粉往袖子上撲——

“唉秋——”王見寶很虛偽地在一旁打了個響亮的假噴嚏。

“哎四弟你這是幹什麽?”倒是沈浸在表演中的慕容楓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配合你啊,”王見寶顯得很無辜。

“得得得你們幾個,”姬天欽終於坐不住了,他跑到前面去把咧嘴大笑的慕容楓推到一邊,“我有那麽惡心嗎我——”

“有過之而無不及,”楚寒秋在一旁掩著嘴巴小聲說。

蕭殘這次受的傷雖無大礙,卻委實不輕。被扣押在醫館裏調養了一個多月,當然反正他成績好,先生們都不擔心,倒是芷蕭在醫館裏給他過了人生中的第十八個生日。不知不覺地,原來在一起已經有九年了。九年的離合悲歡,卻只仿佛是彈指一瞬,轉念之間,朱雀河邊那一對頭上插滿鮮花假裝拜堂的小孩子就變成了蒼白瘦高的少年和皓齒明眸的少女。九年來他們一起讀詩書一起學法術,一起哭一起笑,他們擁有一樣材質與流蘇的法器,一樣的守護圖騰,除了,不在一樣的道裏,沒有一樣的玉佩和道袍花邊。然而,芷蕭相信他們的緣分,相信小小的分道是拆不散他們的。他們已經一起經歷了這麽多,她已經如此深知了他的心——即使是他手臂上那道再洗不去的猙獰的瘡疤也不能將他們阻隔。她對他說回來我們去找東君,東君是當今天下最偉大的術士,他是一定會有辦法的。

冬月廿七日,蕭颙光同學終於從醫館裏被放了出來——由於身體原因他也只能等臘月的某個旬假再去通過他的移步幻形考核。廿九日就是冬至,霍先生在靈犀小築裏辦晚宴——曼吟說他倒真會挑地方,這樣大廳膳房戲臺都一應俱全了。芷蕭對這次晚宴的熱情異乎尋常地高漲,當然這可害苦了陪她湊熱鬧的蕭殘同學:先是被強行拖到理發匠那裏把頭發修理得整齊,再是被不厭其煩地強調晚宴註意事宜,他就很遷就地由她折騰,雖然常常拉著一張苦臉。

“阿殘,晚宴那天你穿什麽衣服啊?”

“呃,這……學袍不行麽……”

“我說公子啊,人家赴晚宴都要穿宮裝的好不好,”芷蕭撲閃著大眼睛嬌嗔地看他,“你穿一卦紋道袍,讓人覺得像是祭司廟裏跑出來的——除了學袍還有別的衣服嗎?”

“哦……有啊,你也見過的,長衫,深衣,袍子,還有短裝……”

“都是黑的啊……”芷蕭啞然失笑,“還有別的顏色嗎?帶花紋的也好——”

“沒有了,全是黑的,”蕭殘一臉無辜。

芷蕭才終於明白玄武道真的不是問題,盡管他曾說黑色最優雅,看這狀態他大抵也不是尤其偏愛黑,只是除了黑他是在不曉得該穿其他的什麽顏色了。

“哦那好吧,”她只好喪氣地眨眨眼睛,“你還是穿黑的罷,穿你那件到腳踝的長衫套上你除了道袍以外唯一有花紋的那件袍子——”

“呃,哪件……”

“那件雲紋暗紋的,是你最像樣的衣服了,”芷蕭實在是有些無奈。

“哦,好吧,”他倒是聽話,“那你那天穿什麽呀?”

禁不住笑出了聲:原來蕭颙光你還是有那麽一點兒好奇心。

“才不能告訴你,”她的大水杏眼瞇成了兩道甜美的細縫,“這是驚喜。”

“驚喜?給誰驚喜?”

——我說你還真是木頭啊。我能給誰驚喜,總不成會是霍老頭——

“你說呢?”她坐在他的身邊仰臉看他,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哦,我知道了,”蕭殘想了許久,終於恍然大悟般地莊嚴頷首——

“原來是霍先生啊。”

——芷蕭登時由兩靨淺笑變作哭笑不得。

冬至那天,江城下雪了。

紛揚的雪如春日裏滿城飄飛的落絮,又像是聖潔的神鳥遺落人間的羽,晶潤、瑩白,整座紫微山都在它的妝點下變作了銀裝素裹的世界。芷蕭到上書房裏找蕭殘——她相信他一定在那兒。果不其然她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發現了他,齊肩的發看樣子是特意洗過,竟全不似往日不修邊幅的油膩,有些淩亂卻很優雅地散在腦後;黑袍也齊整了許多,書房裏幽黯的光線勾勒出他憂郁而淡淡誘人的側臉。他的目光全集中在手中的書本,如此專註,讓她甚至不忍心打擾,於是徑自去暖閣的更衣間裏換了衣服,而後靜靜地回到原處,拖出椅子,在他的身邊,無聲地坐下——

“啊?芷蕭?”

他猛地從書中的世界裏回過神來,看著她,不知道為什麽就看得癡了。她突然覺得他的樣子很有趣,便也把一雙流波妙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呃……幹什麽這麽看我……”

“我還想要問你呢,”芷蕭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音,“你這樣看著我幹嘛,難道我臉上有花不成?”

“沒,沒……”蕭殘又開始語無倫次,“只是,只是……你今天的樣子,很……好看……”

“好看?”芷蕭眨了眨眼睛:為了這次的晚宴她委實刻意地裝扮了一下,原本一張從不施粉黛的素面上著了淡淡的妝,倒把一雙美目襯得愈發嫵媚動人——長發挽成隨雲髻,卻只在鬢邊斜簪了一枝淡紅色的山茶。衣服是粉調的,前襟微微低了些,露出玲瓏的鎖骨與皎潔的香肩;衣領與袖口間嵌著精美考究的花邊,細看衣擺下面還繡了細致的暗紋。她的簫佩在腰間,同心流蘇如誰人溫柔的心情垂墜——耳墜子是玉的,簡簡單單的瑩白的珠,如窗外裝點蒼山的雪。她把潔白的兔毛大氅抱在手裏,整個人顯得柔和而優雅,與周圍的環境也相得益彰。

“嗯,”蕭殘的臉頰不由得又飛紅了。有點不知所措地,他連忙把頭低了下去。

“還看呢?”芷蕭在他身邊坐下,伸手翻了下書的封面,“絕跡古密咒?怎麽還有這種書?”

“咒語絕跡也無非出於兩種原因,”蕭殘這人,一說到書就開始滔滔不絕,“要不是它太沒用,便是用起來太危險、代價太大,不過這書倒值得一看……”

“你得了罷。成天看書,準備和書過一輩子麽?”

“啊?沒,我……”

看他那緊張的樣子芷蕭笑得趴到了桌子上。蕭殘似乎搞不懂有什麽好笑,但還是忍不住把手指輕輕拂上她鬢邊垂下的一縷青絲,好軟,好香,好溫柔……

“那我不看書了行吧,”看樣子此人還有沖動要解釋清楚——

“我只是說你現在不要看了啦,”芷蕭直起身子,撒嬌地合上了他的書本,“走啦,還要上節目的我們早點過去吧——”

“呃……”

“你去遲了,當心曼吟損你,”她說著小心地為他理了理頭發,“你也知道她那張刻薄嘴皮子跟誰都不留情面——”

他卻只是看著她,表情凝滯,一言不發。她又好氣又好笑地拾起一旁的玄武鬥篷給他披上,自己也系好了外衣,整個人像是冰雪裏一枝淡粉色的梅花。蕭殘的心被軟軟地揪著,也就一任她牽了他的手離開上書房,融入了外面玉骨冰肌的天與地之間。

找到靈犀小築很容易,仿佛已是一個輪回之前他在這裏救醒了受傷的她。如今他們在這裏牽手,彼此都微微有些臉紅,於是走進洞門的一刻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放開了對方。芷蕭走在前面,撥開路邊帶雪的梅椏,繞進暖閣。剛待要脫掉大氅,一張綻放得開裂的大笑臉直接就迎了上來:

“嘿,芷蕭,最近過得好嗎——”慕容楓穿的是一件黑底紅襯繡著鮮艷鳳紋的武士禮服,他說著就殷勤地想去為芷蕭拿衣服,“我是想,呃……”

“哦不用了,謝謝,”芷蕭說著把大氅脫下抱進自己的手中,“慕容公子我要進去了——”

“哎呀我說你怎麽見到郁姑娘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麽啦,”卻是姬天欽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他穿著與慕容楓一樣的紅邊黑袍,不過完全是寬袍大袖的文人款式——“郁姑娘是這樣,我大哥他想邀請你……”

“做我晚宴上的搭……啊他,他怎麽在這裏?”

隨著慕容楓詫異並厭惡的目光,芷蕭回過頭去,見到蕭殘在門口撣落身上的雪,解下鬥篷走進屋中——“方才遇到霍先生,他又嘮叨我半天,”他說著,眼中仿佛瀲灩起一線淡淡的柔情。

“削皮精?你怎麽帶了這個家夥來?”慕容楓立即不客氣地一步上前,而蕭殘伸手就要去握法器——

“他是我晚宴上的搭檔,為什麽不能在這裏?”芷蕭卻輕輕握住了他要去抽法器的僵硬的手,“慕容公子,麻煩您稍微收斂一下,紫微山不是您一個人的地方。”

“什麽……”慕容楓已經有些按捺不住了,“你剛說什麽?難道你不曉得他是個玄武道,他傷害過你還有你的家人,他是死士他罪大惡極……”

“你也許聽到了一些東西,不過很顯然你不知道全部,”芷蕭淡淡地說,“慕容公子,勞駕您以後不要再過多幹涉我了可以嗎?我知道你不希望我和他在一起。按照你的想法,朱雀道和玄武道就是不可以做朋友——那麽現在我也要告訴你,以前我一直把你當朋友,很好的朋友——我不希望到最後我們連朋友也做不了,你明白嗎慕容公子?”

芷蕭一字一句,仿佛是無數的針尖敲打在慕容楓的心上,刺得他的呼吸也一次次寒冷地緊縮——“我和你,你和削……颙光都是朋友,為什麽我們之間會如此不一樣?”他一字一頓,只是盡量強迫自己不要在如此歡欣的一個場面大煞風景地吼出來,“為什麽?郁姑娘?”

“那是因為你的行為過分了,慕容公子。”

“可是你總是在袒護蕭殘,袒護他——”

“我喜歡他。”

蕭殘握住芷蕭的手指一下子收緊了,芷蕭可以感受到他心中傳來的訝異。但她絲毫沒有動,目光沈穩而堅定:她突然覺得自己在與人相處的方面成熟了許多,像以前總是對每個人都很好,每個人都稀裏糊塗。那樣總會把事情搞砸,倒不如在適當的時機把一切挑破,免得大家一直這樣長久地,尷尬不堪。

“我喜歡他,慕容公子,”芷蕭重覆了一遍,感覺心裏的話說出來是一種如釋重負般的渾身輕快。

慕容楓目光灼灼地對上了她兩泓瀲灩的秋波。芷蕭看著他,毫不畏懼,淡然而堅決,於是他把目光轉向了一旁的蕭殘。

“你憑什麽,削皮精?”他依舊不依不饒。

“我想我有權做出自己的選擇,”蕭殘一如既往地冷靜與沈著——芷蕭喜歡他這樣子——“我更有能力保護她。”

“你能為她做什麽嗎?啊?”慕容楓忍不住又激烈起來了,“你是個玄……”

“不要太自以為是,慕容公子,”蕭殘冷冷地看著他,“不要以為只有說出口的愛才是愛。”

“啊喲,我找你們半天了,怎麽全湊在這兒哪——”倒是曼吟跳躍的聲音打破了這場唇槍舌劍,“你們朱雀道的廣陵郎是第一個,楚素商已經在戲房那邊等你倆了——趕緊過去吧,裝不化行頭總要換的。”

慕容楓有些怪異地看了曼吟一眼,姬天欽的目光卻在聽見“楚素商”三個字的瞬間一下子集中起來——

“算了吧大哥,咱們還有第二局,回來再找他算賬,”他說著便推他朝戲臺的方向走去,並輕輕對他耳語說你相信我罷,還有我們的戲不是——宴會上削皮精成不了大氣候,行酒令的時候我幫你,諒這個只懂得鉆研黑道法術的家夥會把臉丟到他的神君那裏去。

“這成嗎……”慕容楓一臉悲愴地望著姬天欽,素來的自信都不知被丟到了哪裏,“酒桌上他不行我也不行,除了比他酒量大,芷蕭又不認那一道……”

“沒關系啊,不是有我這個酒令天子在麽——到時候看我不整死那個窮酸,”說著他便扯他順著回廊轉進了戲臺後面,“你不看你二弟在酒桌上什麽時候倒下過……”

話說芷蕭全然沒有料到,一場即將爆發的幹戈就因為曼吟的出現而鳴金收兵了。曼吟總像他們的救星,而且她的樂觀開朗能感染一切。這天她穿了一襲淡淡的藍,清雅如水色,衣襟袖口都嵌了暗紋和花邊,而大袖與裙擺上素色的荷花——竟然是畫上去的。她的發綰的是玲瓏的倭墮樣式,用翠玉簡單點綴,倒不似芷蕭的溫柔優雅,反添了三分清俏拔俗,整個人像是從畫裏面走出來的。“我們壓大軸,”她歡快地說,“你們可以先坐在看臺上玩兒一會兒,為了颙光考慮咱就不踩臺直接上了:不過颙光你可別到時候神游天外忘了該幹嘛呀——”

“你放心,我們阿殘有分寸的,”芷蕭笑著就推蕭殘在看臺上找了個角落緊挨著坐下。

“行,第二個節目差不多的時候你們就自己到戲房來好了,”曼吟說著提起裙子朝另一邊奔去,“我還得給他們踩最後一遍場……”

“哦,颙光啊,芷蕭啊,”曼吟剛走霍老頭便笑得和花兒似的湊上來,把同樣的話重覆來重覆去他也不嫌煩,“颙光你好多了吧——格麽下次做事情小心哇,我們都擔心著你咯——是毋啦芷蕭,格麽你兩個朝前面坐坐嘜,過些時候看表演清楚些啦——”

“哦不用了霍先生,”芷蕭記著曼吟說他們的節目是個驚喜,沒跟霍老頭提前講過的還是不要讓他看出端倪才好,“我們在後面,比較方便……”

“哦哦哦,曉得曉得,”這老頭一臉恍然大悟地大點其頭,然後就拖著他六朝士族一般繁覆奢華的大袍子坐到中間去了。周圍陸陸續續地來了人坐下,而四周圍有鑼鼓響起。大紅的簾頭緩緩拉開,一個身穿琴童青衣,梳小髻,臉上卻作正常裝扮的人物像平時走路一樣地走上臺來,開口便用那不帶任何戲腔的江城官話向大家念道:“濃春一抹畫中山,滿院桃開蝶鬧喧;雨後百草含朝露,階上決明顏色鮮。在下廣陵郎琴童鑾鈴是也,今日俺朱雀道要敷演的戲文,正是這《廣陵郎》中‘訪繡’與‘琴鬥’兩折。前番為避鎮山魔王,俺隨著相公與蘇家小姐隱居此處……”

雖說相隔甚遠看不清臉,芷蕭卻聽得出這完全是秀英的聲音。《廣陵郎》的戲文她從不曾真正接觸過,只曉得大概是一個叫廣陵郎的術士因為琴中知音愛上了一個叫做蘇徽玉的國人,但有個號稱鎮山魔王的黑道術士也看中了蘇徽玉,於是廣陵郎為掃除黑暗解救愛人與鎮山魔王鬥法,最後玉石俱焚的故事。術士的戲文永遠是這麽悲戚戚的,僅有那中間不時出現的一兩折大快人心的段子,就作了逢年過節尋歡取樂之用。比如這一段,《訪繡》一出是說廣陵郎救出了蘇徽玉帶她隱居山中,鎮山魔王幻身作廣陵郎好友混入山莊,勸蘇徽玉歸順自家;《琴鬥》則是說廣陵郎自山中歸來,與魔王相持不下,兩人均拿蘇徽玉做幌子,說是誰的法力更強大誰就贏得蘇徽玉。而蘇徽玉要他們使整座大山安寂下來,結局當然,是廣陵郎的琴占了上風。楚寒秋整個是一身閨門旦的行頭,只是沒貼水發沒敷油彩,單把滿頭青絲綰了個女孩樣式的髻,遠遠看上去那一顰一笑倒果然亂真。全場只有他和姬天欽是用念白的,倒是那扮演鎮山魔王的慕容楓,一上臺就引得眾人哄堂大笑——芷蕭實在是服了他這五音不全還敢當眾唱戲的勇氣,和霍老頭有的一拼。不過事實上,那氍毹上演的卻不是鎮山魔王,只是一個活脫脫的慕容江湛——姬天欽把戲改了,這出完全不像戲的折子裏鎮山魔王懷著一顆真誠熾烈的赤子之心——那是如假包換的一個慕容江湛,大大咧咧,沒頭腦,人卻委實真誠熱情的緊。只是,這戲怎麽越演越不對——怎麽越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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